杨雪丽所在团队开会欢送两位马上“进经理的科长”。受访者 供图
李旭在杨雪丽所在的涉嫌传销组织现场拍摄的照片。受访者 供图
■ 近日,明星张庭、林瑞阳公司涉嫌传销被查处。虽然有关案件性质、责任认定等,还需静等调查结果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此事件已引发大众对网络传销现象的热议
■ 在一些民间反传销人士眼中,随着近年来全国打击传销力度的不断加大,聚集式传销活动得到明显遏制,但传销并没有就此消失。传统传销从线下转战到了互联网,形成了新的传销模式,“花样”也不断翻新
法治周末记者 郑超
1月初,河北省秦皇岛市。杨雪丽(化名)终于盼来“跟自己一起搞事业”的儿子。但她没想到的是,跟着儿子一起来的,还有儿子搬来的“救兵”——民间反传销人士李旭。这让她恼火不已:“以后再也不管他了!”
从2021年12月底到现在,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,李旭已经开车跑了两趟秦皇岛,劝了两拨陷入不同传销套路的受害者。
像杨雪丽这样,被传销洗脑的老年人,李旭见多了。他很容易就给这个群体“画像”——
之前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,现在聊起“分享经济”“物联网”等新名词滔滔不绝;如果没有被骗去异地,就每天在微信群、腾讯会议等平台“学习”。一旦遭到家人反对,他们就闭口不谈自己参与的“项目”,甚至为手机设置密码。家人的劝说,往往只会引发争吵,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渐渐远去……
一边学“传统文化”,一边学“钱生钱”
杨雪丽的家在江苏。2021年9月,她在陌生网友的邀约下,来到秦皇岛参与一个名为“中国梦”的项目。
“一边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和国家政策,一边学习怎么赚钱,以及怎么‘钱生钱’。”网友还告诉杨雪丽,投进去43500元,不久的将来能挣1.5个亿。
今年52岁的杨雪丽做餐饮生意,家里经营着几间店面。这几年,她张罗着为儿子买房,但生意上没挣到什么钱,长年的操劳也导致她身体不好。当得知网友口中的“好项目”时,她动心了。
儿子来之前,杨雪丽已经在秦皇岛待了近4个月。这期间,她与五六个人同住在两室一厅的宿舍里。
向法治周末记者回忆时,杨雪丽仍然觉得那段日子“充满激情”:每天早上,两个宿舍的人一起“上课堂”,有专门的老师在里面讲课。“从宏观上讲国家政策,讲制度,讲人民币……当初去是为利而去,往后是‘为国而战’,感觉特别自豪,特别有格局。”
“‘老师’对我们的一言一行都有要求,让我们从小事做起,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做起,保持‘老板’形象。从个人卫生,到学习使用电脑软件,大家都要一起分享、一起付出。”杨雪丽说,自己喜欢这样的氛围。
加入这个“团队”后,邀约杨雪丽的网友成了她的“推荐老师”,也就是她的“上线”。
很快,杨雪丽不但缴纳了43500元的“会员费”,还成功发展了一位老同学作为自己的“下线”。
在劝老同学加入时,杨雪丽还没学会“老师”口中成套的话术。她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说服同学:“这里有爱国情怀,又能赚钱;能顾小家,又能顾大家。你说这个事情能不能做?”
对“团队”中的一些规定,杨雪丽不是没有过质疑。比如,每个人的手机里只能存“寝室长”和“推荐老师”的电话号码;相处很好的团队成员之间不能互加微信——如果换了新宿舍,还要立刻把原来宿舍“寝室长”的电话删掉。此外,不能随便拍照,出门时不允许两个人一起走路,人人都是“独行侠”^一旦违反这些规定,查到就会被“罚款”。
杨雪丽起初不适应这种“神秘感”:“干事业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?”对此,“老师”给出的解释是——不让留电话是怕影响“旁线”发展,“每人只能发展自己的下线”。“老师”还嘱咐她:“我们是一支不穿军装的部队,不能让本地人注意到。”
4个月来,杨雪丽只知道她居住的区域里共有11个宿舍,每个宿舍住着五至六个人。她相信,这些人只是整个“团队”的一个分支,背后还有更多的人。然而,其他人在哪里,共有多少人,这些她都不知道。
杨雪丽说,“老师”鼓动学员刷信用卡、通过申请网贷进行“投资”,还说“即使是‘黑户’,也有办法帮你把债给平了”。等这些办法用尽,再通过高利贷“加仓”。
至于怎么“平债”,杨雪丽并不清楚。但当时,她依然下定决心,要把儿子叫来一起“布局大事业”。
传销模式升级换代,反传销者“卧底学习”
李旭告诉法治周末记者,抓住中老年人的爱国情怀、承诺高额回报、编造“致富”神话的模式,只是众多传销种类中的一种。自从反传销以来,他几乎把传销的各种花样看了个遍。
李旭从2006年开始参与反传销。2012年,他成立了一家咨询公司,专门从事反传销。公司部分成员曾经是传销组织的高层骨干,了解很多不为人知的传销黑幕。2018年,李旭还参加了央视《今日说法》栏目“卧底传销大本营”节目的录制。
目前,李旭的这家公司有两方面业务:一方面,进行反传销宣传预防,同时接听来自全国的电话咨询;另一方面,提供解救被困传销窝点受害者和对受害者进行“反洗脑”两项收费服务。据他介绍,解救受害者和当面“反洗脑”的过程短则几个小时,长则两三天。这项服务按次收费,一般“一次三四千元,路费也包含在内”。
根据李旭的经验,被洗脑的受害者,往往筹到钱马上就会“投项目”。接到家属的求助电话后,李旭常常需要立即动身开车前往身在异地的传销受害者所在地,当面对其劝说,让受害者及时止损。
李旭告诉法治周末记者,在劝说的过程中,最重要的一点是取得受害者的信任。他解释:“我们熟悉传销组织编造的各种谎言,也有足够的证据资料来推翻他们。当受害者发现我们对他所做的项目非常了解,知道遇到了内行时,就不会排斥。刚开始劝的时候也有技巧,不能一见面就说他做的是传销,得抽丝剥茧,一点一点地把谜底揭开,让他有兴趣听下去。”
在一个传销团伙中卧底,也是李旭和团队成员的工作内容之一。对此,李旭解释道:传销模式不断升级换代,反传销者也要不断学习新的传销手法。
李旭也承认,对于新型的互联网传销,目前自己团队成员中能让受害者迷途知返的不多,因为“花样太多了”。“我们原来做反传,主要针对传统传销。而要应对网络传销,对各方面的知识要求都比较高”。
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到,李旭所说的传统传销,也就是传统异地聚集式传销。其常以介绍工作、包工程、做生意、旅游、网上招聘、网恋交友等名义把亲朋好友或者网友骗到外地,租住在民房里集中“上课”或者进行“串门洗脑”。
北派传销是传统传销的初级版,发源于东三省,以吃大锅饭、睡地铺为主要特征。传销者一般租住在城中村、老旧小区、城乡接合部,有的北派传销组织有限制受害者人身自由等行为。
南派传销则是传统传销的升级版,发源于广西、广东一带。传销者往往租住在条件较好的新小区,来去相对自由,吃住条件较好。
南北派传销组织由最初的传商品逐渐演变为传“人头”,呈现出组织严密、行动诡秘、流动性大等特点。
2017年5月,大学毕业生李文星通过招聘平台投发简历,被传销人员诱骗至天津静海,之后被发现溺亡。据李旭观察,“李文星案”后,随着近年来全国打击传销力度的不断加大,“全国打击传销重点整治城市”已全部摘帽,聚集式传销活动得到明显遏制,已不再是传销的主流。
然而,传销并没有因此而消失。传统传销从线下转战到了互联网,形成了新的传销模式。
李旭的总结是:近年来,传销活动从传商品、传“人头”发展到传虚拟概念,从商品领域发展到资本投资、金融理财等领域,从线下聚集式传销发展到线上的网络传销。
他进一步介绍:新型传销借助移动互联网的快速发展,开发了各类传销APP及网站,开始利用智能手机,通过微信群、腾讯会议、手机QQ群、QQ语言聊天室、陌陌、公众号等社交平台进行传销行为。由此,传销出现了虚拟性、跨地域性、隐蔽性、金融性和更加具有欺骗性等新特点。共享经济、原始股、物联网、消费返利、慈善养老、金融互助等,都是新型传销借助的名头。
李旭告诉法治周末记者:如今,很多传销组织只在线上进行传销,“上线”“下线”之间都没见过面,就是网友关系。还有一些网络传销组织盯上了部分中老年人,专门花时间给他们“扫盲”。从打字聊天,到注册账号,再到线上转账,这些中老年人一步步走入了传销者设置好的圈套之中。
民间反传销人士李旭参加央视《今日说法》栏目“卧底传销大本营”节目的录制。
网络传销不乏“高端玩家”,中老年受害者数量最多
对参与网络传销的各类人群,李旭进行过分析。在他看来,金融类传销参与者不乏高学历、高收入、高智商人群。他们参与的网络传销类型有“虚拟货币”“区块链”“游戏理财”“外汇期货交易类”“金融互助类”等投资理财类金融传销。这类金融传销平台规则较复杂,要求的学历、互联网知识都较高,所以很多“高端玩家”参与其中,包括白领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、金融行业从业者等。
“宝妈”群体也容易陷入骗局。微商、社交电商、新零售、直播带货等代理骗局盯上了这个群体,以推销化妆品、减肥、美容美体类产品为名进行传销活动。
李旭说,在“暴富”的诱惑下,这部分女性的社会经验不足,容易被群体氛围所感染,参加一两次培训就容易被洗脑。传销产品切入点非常精准,选的都是女性关注的化妆品、减肥、美容美体类产品,迎合了“既满足自己的需求,又能赚钱,何乐而不为”的心理。
李旭认为,中老年人仍是规模最大的受害群体。他历数中老年人主要参与的网络传销类型:养老骗局、民族大业骗局、原始股投资、消费返利、假慈善项目,等等。
所谓的“爱国主义情怀”是这类骗局的必讲课程,也是传销者让中老年人上当的主要手段。李旭分析,这一代人往往有一种为国为民的使命感,传销者的洗脑让“被漠视的他们”得到了个人价值和情感上的满足。
如何从微商、社交电商、新零售等之中辨别出传销?李旭对法治周末记者分享了自己的3点经验:一看是否有真实的产品和服务,产品是否具有欺诈性,包括是不是三无产品,质量能否保证,是否夸大宣传或虚假宣传等。二看营销模式是否可持续,是否具有社会危害性,是以卖产品为主还是以拉“人头”为主。三看价格是否合理,微商等社交电商相比传统的营销模式,直接对接终端消费者,应该比传统销售渠道更便宜。
经过李旭团队的劝解,杨雪丽最终意识到:曾让自己“热血沸腾”的项目涉嫌传销。
现在的她,不奢望追回自己的投入,但是希望法治周末记者能“帮帮忙”,把她老同学的那43500元钱要回来。“他家人把我骂惨了。”她说,“他的钱(如果)要不回来,我(就)是一辈子的罪人。”
从传销骗局中醒悟后,杨雪丽好心把拆穿传销骗局的资料发给曾经的“上线”和“寝室长”,只因为觉得他们“也不容易”。据她介绍,这两个人,“一个是农村孩子,好不容易打工攒了点钱”,“另一个退休后,把给老母亲养老的钱都投进了项目里”。
但对方显然都不相信,反倒劝她“不要消极”。
直到如今,在杨雪丽的微信上,仍有十几个号称“投资”“直销”“做大生意”的微信群。面对网上这些五花八门的项目,她还没有彻底死心,而是希望再“观望观望”。